螳螂见叹,齐士轻战

修文坊——记章怀太子

巴山陋室里,苍白的床帘黯淡无光,长廊上沉积雨水蔓延,西风残照,微冷的光照进被蚂蚁蛀空的凉台。每当李贤坐在书桌前修改着几经圈点的后汉书注,看着王侯将相湮灭于青灯黄卷中,亭台宫阙化为碎瓦残砖,想着什么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一切努力都是一厢情愿,不平的心境总会释然很多。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落入回忆的陷阱。
修文坊,雍王第,那里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正如地名“修文”,学习前朝散文,诗词歌赋,小学训诂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雍王李贤,当朝皇帝皇后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卷入权力漩涡的中央。
他曾经想过,自己一辈子做一个研究汉学的学者该多好,反正有用不完的锦衣玉食,山珍海味。
直到东宫里传来弘哥哥夜半吐血的消息。
“贤,我的病,无药可医。只是大唐…”弘干枯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弱冠之年的肩膀首次感受到责任的重量,他接过弘的火炬,搬进东宫。修文坊的雍王第被改成了宏道观。
他开始从政,开始注后汉书,开始自信满满地想象着将来自己手中的大唐盛世,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可偏偏是母亲的野心让他被判谋逆,废为庶人。
在被贬出京的那一日,他掀起马车的帷帐,看了一眼已经是道观的故居修文坊,青烟升起,大唐最后一朵高傲的火焰化为灰烬,烧掉了他当初监国之时激越的言辞,宏伟的志向。
焦味扑上鼻尖——是他在东宫藏的甲胄在天津桥被当众焚毁,那一度被认为是他谋反的证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走?”幼子守礼问道,“因为我存在的本身就是谋逆。”

思念之情在陋室里踱步,思念之情在泛黄的书页上生长,思念之情在干枯的墨水里蔓延。
李贤在东宫的生活并不快乐,长安东宫不过是个伤心之地罢了。白天是紧张的政务处理,晚上是对后汉书的修注,可是弘,经常进入他的梦境,一次次声泪俱下地强调当年的嘱托。而他和武则天剑拔弩张的关系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一般动摇着他的雄心。
唯有在洛阳,魂牵梦绕的修文坊的时光是最快乐的,因为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春日里,柳絮飘飘,他坐在秋千上吟诗,阳光照射在油菜花上,空气间的清香涌入肺腑,风儿吹起他的衣袂,坊外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少年春景,从未褪色。
他想起了王勃,他少年的挚友。白天的斗鸡走马,对诗育香,夜晚的挑灯夜读,互诉衷肠,如今,他都要不起了。
“永洁己于丘壑,长寄心于君王。”这是王勃后来赠予他的诗,他不羁的笔尖写下“赠予挚友修文坊主”,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诗魂被永远禁锢在河底,君王如今亦成庶人。人生荒唐,南柯一梦一般。
或许早就应该学会寻欢作乐,俾昼作夜,或许早就应该放弃政治上的青云大志,醉生梦死于喜欢的学术研究中。可是到现在,一切的努力和心血,还是错付了。
他拿起笔,在史书的空白处谦虚地写下”臣贤按,暴,露也。著,见也。”他深知在当今的政治格局下自己命不久矣,可是修完后汉书的注是他最后的心愿。
三年后,李贤被逼饮下毒酒,强烈的疼痛袭满全身,他合眼的前一刻想的仍然是少年故地修文坊,仍然是未修完的后汉书注,狭小的书桌上,史书被摊开到南匈奴传的那一页,空白处“臣贤按”三个字萧瑟而孤独。

后来,李贤被追封为太子,谥号“章怀”,章怀,文章怀德,执义扬善曰怀;慈仁短折曰怀。人生最后的落魄盖不住《旧唐书》“唐年钧德,章怀最仁”的褒美之辞,后汉书注被尊为“章怀注”,如今依然在史学领域散发着光芒,这一切,不过是虚名罢了。
修文坊上建成的宏道观在历史上藏去了它的踪影,钢筋水泥代替了玉砌雕栏,沥青柏油路盖住青砖石板,再也没有人记得李贤当年英武的神态和浑厚的嗓音。章怀太子的血脉在武周时期和安史之乱被戕害殆尽。东南风刮过修文坊旧址,世上再无章怀太子李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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